几日前，方继藩便在东市支了个摊子，上书‘上好乌木，作价百两。’
乌木虽贵，可现在的市价，也不过十三四两罢了，一开始还有好事者围拢来，指指点点，嘲笑讥讽。
乌木这样卖，哪里卖得出去，这是疯了！
可嘲笑到一半，得知这位便是那位南和伯府的混世魔王，众人一哄而散，连东市都不敢呆了，哪敢再冲他指指点点。
几日过去，摊子前连人影都没几个，越发冷清。
不仅是邓健两眼呆滞，方继藩背脊也有点发凉。
他明明记得《通州志》里记载了那次大规模的沉船事故，不会不沉了吧？若是如此……这真是名副其实的坑爹了。
“少爷，你看，有人来了。”
这时邓健激动得发抖，遥指街角。
方继藩眺目远望，果然见数人众星捧月般拥簇着一个身形孱弱的男子徐徐而来。
来人正是微服私访的弘治天子，身旁的朱厚照忍不住嘀咕道：“不是说东市很热闹的吗？怎么看着，竟比詹事府还清冷。”
刘钱小心奉陪，忙低声道：“殿下，闹市里若是窜出了一头老虎，岂不是……岂不是……呵呵……”
在看出那‘改土归流’是治本之道后，弘治皇帝对方继藩就更加好奇了，所以这才微服私访，想要看看这小子是何方神圣。
可现在一听这话，他眉宇间的怒气更盛，忍不住冷哼一声。
欺民、扰民，是他无法容忍的！
待走近了，方继藩将这些人看了个清楚，那人身后跟随着数个护卫模样的人，个个龙精虎猛，可最后，方继藩目光一愣，落在了刘钱的身上。
又是这个死太监！
可是他竟发现这刘钱对那中旬男人亦步亦趋，甚至神色间显露出几分恭敬，方继藩的心里猛的咯噔了一下，这个人……
方继藩哪里不明白这位爷是谁！
所以他几乎没犹豫，连忙起身，毫不犹豫地行礼道：“臣方继藩，见过陛下。”
陛下……
邓健先是一愣，很快吓得两腿打颤起来，在这东市卖乌木，也能遇到陛下？
弘治天子也有些错愕，他想不到自己的身份，竟转眼便被人看穿了。
倒是刘钱躲在弘治天子的身后，一直阴测测地看着方继藩。
弘治天子很快镇定下来，上下打量方继藩，这个人给他的印象，其实并不算太坏，甚至令他感觉有点儿文质彬彬的。
他负着手，一脸值得玩味的看着他：“你是方继藩？”
语气慵懒，方继藩心里却是无比的紧张起来！
这是皇帝啊，还是个活的！
这金光闪闪的皇帝就在自己眼前，所谓伴君如伴虎，皇帝的任何一个起心动念，都可能决定他的生死荣辱。
这个时候……还装傻？
方继藩行礼如仪，他抬眸，却发现皇帝身边那少年郎死死地盯着自己，一双眼睛很灵动，仿佛是在看……呃……猴子。
“臣子是方继藩。”
弘治天子微微颔首，又重新打量方继藩：“朕听说，你卖了祖产，是不是？”
方继藩觉得压力很大，这看似孱弱的皇帝，却给他一股巨大的压力，这看似漫不经心的问题，似乎隐藏着难测的天威：“是。”
“为何？”弘治天子目光落在那‘作价百两’的旗蟠上，目中掠过一丝冷然。
方继藩想了想：“稀里糊涂的，就卖了。”
只能这样回答了，总不能说自己卖祖产是为了买乌木，买乌木是因为知道乌木的船队会沉吧。
一旁的朱厚照噗嗤一声，差一点笑出来。
刘钱更是心里窃喜，巴不得方继藩胡言乱语下去最好。
弘治天子若有所思，却突然道：“改土归流，这是你的答题，是吗？”
方继藩猛地意识到，皇帝来此，极可能和这改土归流有关！
他心里有些激动，忙道：“不错，是臣子的答题。”
弘治天子若有深思的看了他一眼：“可朝廷若改土归流，势必引发西南土司的反弹，所以，改土归流固然是治本之策，却还是肤浅了。”
这就和削藩一样，那些土司怎么会甘心，肯定要联合发动更大的叛乱。
方继藩道：“所以臣才献策，先从以夷制夷开始，朝廷调拨军户或湖广一带的土人入西南，制衡西南诸藩，实施分化。此外，用推恩之法，双管齐下，反正这些土司，隔三差五总是要反的，只要平叛的大军能暂时镇住，根据不同的土州采取不同的策略，不服气的，朝廷便命本地狼兵和军镇弹压，削其土司；若是肯乖乖就范，则许以厚禄，使他们虽被夺了权，却也不失富贵。”
弘治天子面无表情，只负手安静的伫立。
方继藩也不知道自己说的好不好，可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道：“其实西南叛乱频繁，最关键之处，是朝廷历来有一个巨大的盲区。”
盲区二字，令弘治天子双眉微微一挑，露出不悦之色。
站在一旁的刘钱，心里乐开了花，这家伙好大胆，这不就是指责朝中诸公瞎了眼吗？再深究起来，便是说陛下糊涂，不能明察秋毫？
方继藩心情也渐渐平静起来：“历来朝廷治西南，总是将土州中的土司、土官，以及土人视为一体，所以大多时候，抚恤土人都是封赏土官。可实际上，土人们从中没有得到朝廷任何的好处，怎么会感念朝廷的恩德，所以要分而治之……“
弘治天子起初听得漫不经心。
可听到这，他眼前顿时亮了起来！他隐隐觉得，这方略，能行！
说来也奇怪，这问题朝中君臣束手无策，偏偏被这家伙说透，弘治皇帝的心里感到震撼不已。
他不由好奇地看了方继藩一眼，这小子……哪学来的这些？
心里虽然震惊，他却不露声色，微微一笑道：“朕听说，你是纨绔子，不学无术，今日一见，却觉得传闻多有不实！”
他小心翼翼地抬眸，却发现这位皇帝面带冷色。
方继藩刚才还有些得意，自觉得自己飞黄腾达的时候到了，可现在，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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