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琮本在风荷榭看书，未关注下边的动静，只安华长公主朝赵嫤高声怒言的那句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了耳边，犹如九天玄雷在耳边轰然炸响，随即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羞怒与……恐惧。
他从未想过，赵嫤还能圈养男宠。他以为他们二人就只能在这深宫中争权博弈，她的余生只能在这深宫中陪着他。
“陛下，茶来了。”外边侍候的小太监将茶端了上来，双禄只能硬着头皮小心翼翼道。
谁知那太监手生，皇帝手持书卷轻轻一拂，“砰”地一声茶杯碎裂。
“陛下饶命。”小太监慌忙磕头求饶。
双禄急得跳脚，瞟了一眼萧琮黑沉的脸色，压着声音呵斥：“没手没脚的东西，还不快下去。”
这里的动静隐约传到了外边，赵嫤闻声抬头看向风荷榭，只见那处隐约有个人影。立马就有女官回来小声禀报：“娘娘，是陛下在风荷榭。”
赵嫤的心猛地一震，原来是他，难怪会大发雷霆，连茶杯都摔碎了。她眯着眼睛想瞧清上头那人的神色却只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也罢，总得和他解释。
风荷榭在荷池边上，高出地面约三丈，木栏围砌，专供赏景休憩之用。
登上风荷榭，举目望去正是接天莲叶无穷碧，在簇拥的碧叶中只见可见含苞待放的荷花，婷婷直立，袅袅娜娜。微风轻轻拂来，碧波荡漾，婷婷直立的花枝随风弯出一道纤柔优雅的弧度。
风荷榭里，赵嫤与萧琮相对而坐，碎茶盏片早已被人清理，又重新端上了两杯冒着氤氲热气的新茶，四下静沉沉的，只有远处传来的蝉鸣声。
“陛下。”赵嫤柔声道，“方才之事只是安华长公主一时失心疯说出的胡话，陛下切莫当真”。
萧琮在赵嫤登楼之前早就恢复了常色，他微微一笑，冷峻刚毅的五官线条立即柔和起来，但眼底却无一丝笑意。
赵嫤心底一沉。
便听那把润玉似的好嗓子缓声道：“朕知道，皇姐只是胡诌之言，娘娘莫要放在心上。天下人皆知，娘娘躬持贞守，乃天下女子之表率，又岂会犯七出之罪？”他直直看着赵嫤的杏眸，脸上笑意未减，继续道：“更何况，就算娘娘欲私养男宠，又怎会选皇姐的驸马呢？娘娘也是自幼饱读圣贤书的人，岂会把人伦纲常抛之脑后？您说是吧，娘娘？”
如利刃狠狠在心口一插、旋转、再狠狠拔出，鲜血淋漓。
赵嫤捧着茶盏的手微微细颤，一不小心，茶盏便滚翻在地，滚烫的茶水溅在身在，打湿了夏日轻薄的衣衫。
萧琮连忙紧张地用手帕为她轻轻擦拭手背上溅出的茶水和身上的水渍，擦着擦着突然一滴泪滴落在萧琮手背上。
萧琮看到那滴泪，不可置信又恐慌地抬起头想去看赵嫤的眼睛，她却如被惊痛到一般猛然起身，背过身避开萧琮。
她哭了么？
灼热的痛楚将赵嫤刺得愈发清醒，她与他信任的基石原已坍塌成一片废墟，“陛下，在你即位前夕我就同你说过，我会助陛下清明吏治、改革新政、还天下海晏河清。我从未有纳男宠的心思，更不敢有其他想法，陛下若不信，我即刻放权还政于陛下，紧闭寿安宫门。”
纤弱削瘦的背脊强撑着直挺，仿佛那一滴泪只是萧琮的错觉，他才低头看自己手上那块为她擦拭的手帕和手背的泪痕，恨与怨燃烧的火就这样被浇灭了，他心头一软，“娘娘被烫到没有，痛不痛？”
说着就转到赵嫤面前欲查看她有无被烫伤，夏日衣衫轻薄，被打湿后紧贴皮肤隐约可看见内衫的轮廓，白皙的肌肤、纤浓合度的身姿，还有那细细的带子是……萧琮忽然侧过脸去不敢再看，血气上涌、耳廓如火烧般，声音暗哑：“来人，送娘娘回宫，请御医诊治。”
赵嫤抬头看到萧琮烧红的耳尖猛然想起自己被打湿的衣衫，忙侧过身，双颊悄悄染上胭脂红霞。
魏紫等人进来瞧见自家娘娘衣衫微湿、茶渍点点，不免大惊，只不敢问，小小翼翼地为赵嫤披上外衫，传仪仗回寿安宫。
目送着赵嫤远去后，萧琮在徐徐微风中慢慢平复自己方才的情绪。
在争吵时用最狠的话去戳对方的心窝子，以为将对方戳得遍体凌伤后会有报复后的快感，但其实是无尽的茫然，甚至怀疑方才那些话真的是自己说的么？
一直以来，赵嫤以一个坚强温柔、亦师亦友的身份陪伴在他身边，这种陪伴填补了某种空缺，让他继而生出某种妄念。
但旧日情分在镇国公赵旭一次又一次挑战皇权底线的斗争中慢慢磨灭，他们在宫变时能并肩作战，却在继位后互相猜疑。
或许她真的想帮他，只是有镇国公紧紧逼迫她也很为难吧。
又或许她还记得离宫那段读书议政日子，只是随之时间的推移、权力的扩大，那段记忆也就被腐蚀了，自然就忘了开创盛世的初心。
她与他早已不是离宫时梨花树下相互依偎的彼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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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华长公主急步离开风荷榭后越走越快，最后拖着长长的裙摆跑起来，随着她凌乱的步伐，步摇珠钗逶地、发髻凌乱，再无方才倨傲矜持的模样。
她以为江广陵只是仕途受阻故而放纵沉沦、他只是郁郁不得志，但方才他沉着脸看她的眼神，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无法让江广陵爱上自己了，他恨她入骨，视她如仇人。
那她这些年所做的有什么意思？养什么清客，争什么后位，夺什么权力？就算她低头跪下将这些双手奉上，他也不会要的。
他不会爱上自己的。
六月午后的太阳刺人耀眼，安华无力地靠在假山上，张开五指遮住这阳光，却仍有几束光从指缝中漏出打在妆容凌乱的脸上，她试着睁开眼，便见江广陵逆着光向她走来。
就如即将枯萎的花遇到了甘霖，安华不发一言静静地他向自己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