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电话另一头的父亲走了两步，大概是选了个没人的角落，回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上次我和父亲说表姐考上研的事，已经成功让父亲心里种下怀疑的种子，所以这次，他才会愿意继续听我掰扯。
我道：“表姐已经考上研了，我要是努力学习，我的终点或许比她更高，到时候，我们家在表姐一家面前能扬眉吐气。你想想，到那个时候，谁最不开心？”
父亲想了片刻，轻声道：“你的意思是，你舅舅高考前请咱家吃饭，不是给你放松的，而是想影响你？”
我“嗯”了一声，两秒后又添了一句：
“如果父亲对表姐考上研一事存疑，大可在饭桌上旁敲侧击地问问。”
父亲果然被我说动：“期期啊，那你先呆在学校好好晚自习，等下了晚自习，再让你妈接你放学。万万记得，现在的你，学习是第一位！”
我乖巧地应和两句，挂断电话，将手机还给班主任。
老师收回手机，本来因为听说我要请假的愁容突然舒展，我们都知道高考前的晚自习意味着什么。
真是争分夺秒的复习啊......
老师朝我笑了笑，鼓励道：“宋期，加油！”
我回以一笑，也在心中默念：
宋期，加油。
不只是高考，不只是今天。
加油啊期期，给前世的你一个交代，也给今世的你一条更明亮的路。
6
晚自习结束，母亲已经早早等在校门口，她神色慌张，看到我后赶紧拉着我坐上电瓶车。
我贴心询问：“妈，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母亲一边启动电瓶车，一边道：
“你爸和你宋叔叔吵起来了，你舅舅那老家伙还真送女儿去读研了。”
听到这里，我已将情势了然于胸，大抵是父亲已经看清了舅舅的虚伪面目，矛盾这才爆发了。
回到家，两个大男人还在吵。
“我家思瑞是考上研了，确实是这孩子自己争气，但我绝对没有想瞒着弟弟你的意思！”
从未看见父亲在宋叔叔面前这么发火，他是家中最小的男丁，从小便十分相信他那个哥哥，也就是宋叔叔。
今天这事涉及根本利益，他终于震怒。
父亲拍桌而起：“自己供女儿读到研究生，竟然劝我女儿退学打工？！哥啊，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母亲将我拉到一边，远离他们的争吵，私下悄悄对我说道：
“你父亲一向看重他那个哥哥，家里有什么好东西，不想着自己家吃用，全拿到你舅舅家去，你妈我也一直看不过去。”
我撇了撇嘴：“爸现在能看清舅舅的真面目也不算晚，以后家里的好东西，全是妈的。”
母亲听到此话，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我们家期期真是长大了，晚自修结束一定饿了吧，妈给你偷偷留了只螃蟹，快去厨房吃点。”
我乖巧地应和，在厨房一边剥蟹，一边观察着客厅的风吹草动。
舅舅也是急了，没想到一向温顺的弟弟今天居然翻脸，更有小心思被拆穿的气急败坏，于是摔了只杯子，吼道：
“宋申，你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敢这么和你哥说话，我倒要问问，你是怎么知道思瑞考上研的事的？！”
宋叔终于问到这个问题了，只是，父亲该怎么回答呢......
我停下手里剥蟹的动作，看了眼母亲，她呲牙咧嘴地正收拾着地上的玻璃杯碎片。
想必她和舅舅今天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
我以前不知道，侧目而观大人的阴暗面，也是蛮有意思的。
“我女儿她......她是神仙！她会梦到未来发生的事情！”
父亲理直气壮地回复道。
听到这话，我不由的手上一用力，将螃蟹钳上锋利的一角扎入指腹。
疼痛瞬间在手指上蔓延开来，伤口渗出几颗鲜红的血豆子。
他和舅舅已经几杯酒下肚，又吵得上头，难免口不择言。
此话一出，世界都安静了，舅舅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自己的弟弟。
“弟弟，你这话可不能乱说，你女儿该不是被鬼上身了吧，我认识一个神婆，很灵的，一定要在高考前让人家来看看，不然影响了高考可怎么办？！”
终于来了，神婆......这种鬼上身的说法，又再一次降临在了我的身上。
但我此刻，成竹在胸地笑了。
还冠冕堂皇地说什么担心影响高考，实则生怕影响不到。
愚蠢如我父亲，这一次会上你的当吗？
7
“那个神婆，她叫什么？”
蹲在地上拾玻璃碴子的母亲缓缓站起身，她走近舅舅，又平静地问了一遍：
“那个神婆叫什么？”
舅舅一脸莫名其妙：“弟媳这是怎么了？”
母亲声音加重几分，有些吼的意味：
“我只是问你那个神婆叫什么！”
舅舅不想再让矛盾激化，只好拿起手机，从列表翻到神婆的微信。
微信名是：黄东。
这分明和我日记里写的差一个字，母亲皱着眉回头看了我一眼，一时不知道该相信谁。
父亲也有些怀疑地凑了上去看。
要是他们再次听信宋叔的话，把那老太婆请来，又用柳条把我身上抽得没有一块好肉，还怎么参加高考。
我深呼吸，放下手里的螃蟹，换了副乖巧地表情走到大人面前，
“叔叔，可以把手机给我看一下吗？”
宋叔点点头，我接过手机，点进神婆的聊天框，点开“发起转账”。
宋叔面色惊慌：“你这小孩你要干什么？！”
我立刻把手机显示界面出示在大人面前。
微信转账时会显示对方真名的最后一个字，而这个骗子，名字最后一个字，分明是个“来”。
爸妈相视点头，对我日记中的内容彻底信服。
他们早已看过了我后来的预言，就算我的预言不对，那神婆隐匿真名也可以说明一切了。
她就是个骗子，成天坑蒙拐骗难免心虚，所以一直自称黄东。
要不是上一世，那神婆在做法事前非要多讹母亲两百，我也不会偷瞄到她收款记录上的本名，其实是黄东来。
“哥！你怎么能找个骗子来害我们期期！行了，你走吧，以后也别再来了！”
父亲走到家门口，打开门，下了逐客令。
宋叔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母亲推着走到了门口，只是还是不死心，口中仍念着：
“你是我弟，我还能害你不成，你真别信那些有的没的......”
父亲毅然决然，一把将人关在门外，转头看向我又马上一脸慈祥：
“丫头，你就是咱家的福星，从现在到高考，你的首要任务就是好好学习，爸不会让任何人打扰你！”
母亲也应和着：“你爸说的不错，高考是第一位，妈决定了，从现在到高考，每天都要给你做好吃的，丫头要好好补补，不然这体力怎么跟得上！”
我在爸妈的簇拥下回到了房间，关上门，乖巧的表情立刻一扫而空。
我从未忘记过，他们才是前世真正害死我的人。
但即使如此，我还要写下下一篇预言：
6月9日，双色球中奖号码：03072122240607。
我想来想去，自己仍未成年无法买彩票，不如让父亲替我中奖。
这样，他们就有了供我出国留学的钱。
是的，我想好了，我要出国，我要见见更广阔的天地。
8
高考倒计时从10到1，最终迎来进考场的那天。
我没想到，为我送行的父母竟落泪了，母亲挽住我的手，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丫头，好好考......”
她顿了顿，又道：“就算考得不好......也没事，爸妈永远在你身后。”
听到这话，我的心中掠过一阵酸楚。
若不是经历过上一世，恐怕真要为这两句话，永远呆在“家”的牢笼中。
只是，我明白你们的本性，现在的我在你们眼里，或许已经是一个赚面子的工具，或是，赚钱的工具。
我从不是被疼爱长大的小孩，也不会再奢望爱。
有时候也挺埋怨自己，总能一眼看出别人心中所想，所有人都是为了：“利”。
但同时，我又为自己的清醒理智而高兴，我终于明白如何去爱自己，也为自己衡量利弊。
9
高考结束，首都高等学府直接跑到家中招生。
招生老师热情开出丰厚地条件：“我知道咱们家是普通家庭，所以我们开出的条件是学费全免，每年都发一等奖学金！”
爸妈心动地面面相觑，然后看向我。
没想到他们现在也会在意我的想法。
我摇摇头：“不了，谢谢老师的好意，我要出国留学，看看外面的世界。”
老师扫一眼不足90平的房子，质疑道：
“你们家有钱供你出国吗？”
父亲被这话激得狠狠拍了下桌子：“瞧不起谁呢！只要我家丫头想，自然有钱送她出国！”
我知道，父亲已经看到了我新的预言，并买了彩票，他现在手里的钱可不少。
送走招生老师后，爸妈才关起门来问我：
“非得留学吗？这留学得花多少钱啊，我看刚刚来招生的学校就不错了，国内算是数一数二的。”
我笑了笑：“出国留学镀一层金回来，才能赚到更多钱。不然考上高等学府的人那么多，咱家又是普通人家，我拿什么和他们竞争？”
我心中有些苦涩，没想到最后一次说服他们，还要用利益诱惑。
本来心中还有一丝犹豫，但在听到父亲斩钉截铁说出那句“高投资高回报”后，我对父母唯一一丝眷恋也消失无踪。
他有些不舍地拿出按我预言买的彩票：“这钱兑出来了全留给期期，等到咱们丫头留学回国，我和你妈也能享清福了。”
我故作推脱：“爸妈你们自己也留一点吧！”
父亲拍了拍我的肩：“家里的钱还够用，这笔钱都留给你，你到了国外照顾好自己。”
母亲潸然泪下，从沙发上起身，默默回了房间。
这不禁让我想起前世那个偷看完日记后，像没事人一样，从房间跑到客厅沙发躺着的母亲。
沙发是她的舒适区，而她今天为了我的离开而难过，竟短暂让自己离开了舒适区，回到房间默默垂泪。
重生后，偶然发生的温情时刻，总让我恍惚地以为，我们是寻常的一家。
就像这城市里的千千万万户。
但你们不是，你们曾杀死过自己的女儿。
在她还不懂人心险恶的时候，亲手将她推入了深渊......
所以，我对他们最好的报复，就是离开。
先给他们尝到一点甜头，然后迅速掐灭所有希望的火苗。
因为希望从不属于他们。
10
临行前，我回了趟学校。
班主任正坐在工位上不知道忙些什么，虽然高三已经考完，但她还带高一高二的班，因此一直闲不下来。
我顺其自然地站到老师旁边，咧起一个大大的笑容：
“老师，我要出国了！”
老师一副早就料到的神情：“宋期，我就知道，什么都困不住你。”
老师怎么会知道我被什么困住了，我有些惊讶地睁大眼。
老师见我不解，又缓缓开口：
“不止我，其实，很多人都知道。你知道吗，从某天你来上学，我就发现你变了，也许是突然长大了，你的眼神里满是坚毅，老师真为你骄傲！”
我的泪水早已莹满眼眶，原来老师都知道，也许她在我接父亲电话那天就发现了吧。
她发现我从一个软弱缺爱的小女孩，变得勇敢、会为自己筹谋。
11
最后的最后，我带着一千多万美金坐上了出国的飞机。
透过舷窗还能看到父母在招手，我苦涩一笑，然后默默合上窗盖。
这一次离开，将永不再见了。
离开前，我写下最后一则预言：宋期不会再回来。
从此以后不会再有预言，因为我将迎来两世以来第一个19岁......
番外 母亲视角
已经记不清从那天开始，我的女儿变得没那么死脑筋了。
我总是嫌弃她有时候太较真。
她不喜欢我们大人看她的日记，她不喜欢我们随便进她的房间，也不喜欢做家务。
但是我们是普通人家，我们家的孩子怎么能这么娇气。
她越不喜欢，我就偏要做。
我还要心安理得地看她掉眼泪，别人说，小孩子掉几次眼泪就长大了。
她肯定也是这样。
这一次，我怂恿她爸撬开了柜子，偷看她的日记。
我记得她每次难过都把自己关房间里，写她那个破日记，我倒要看看里面写了什么。
但是拿出来的时候，本子新新的，上面只有一页纸有字。
她居然写了我今天会叫她买酱油，甚至知道我会偷看日记。
我心里怕得发毛，我不觉得世界上有什么超能力，但我女儿确确实实预知了未来。
我和她爹面面相觑，心里有点不安地坐在客厅沙发上，一言不发地等着女儿回来。
但女儿这次回来，我清楚地感受到了她的改变。
她早知道日记被偷看了，竟然一上来就扇了她爸两耳光。
她真的变了，以前的她怎么敢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但是她对我们偷看日记没有显露半分的委屈，就连那一巴掌都是为了所谓的“消灾”。
要是以前，她肯定哭着说我们窥探她隐私，不尊重她了。
我的女儿，好像变了......
但我不知道是哪里变了。
她说的话，没有一句是错的，原来她思瑞表姐真的考上了研究生。
平时思瑞她爸总给我们洗脑，女孩子用不着读太多书，原来都是骗我们的。
而我以前真动了让丫头辍学打工的念头，现在回想起来，真可怕，差点就毁了这个家。
但那丫头却丝毫不在意，只是懂事得过分，还说要好好学习，要给家里赚很多钱。
就连我讨厌她舅，她也看出来了，还对我说了些宽心的话。
甚至帮我让丈夫看清了他哥的嘴脸，这样以后，家里的好东西，不会再拿去她舅家了吧。
真不是我小气，但咱们也是普通家庭，那禁得起这么折腾。
我都不知道，我家丫头竟然这么厉害，事事都能料准。
那什么神婆，分明就是个骗子，女儿预言书里都写了。
都是她舅为了影响丫头高考，才搬出来说给她爹听。
她爹听得一愣一愣的，差点真把神婆招来。
要是非得做什么法事，期期的高考可怎么办啊！
辛亏丫头聪明，识破了这一切。
后来，预言书又更新了，写的是最新一期的中奖号码。
我高兴地拿去给她爹看，她爹天天拜，就等着到了日子去把这个号买下来。
但是我说，这些先放一边，还是丫头高考重要。
送考那天，我的女儿宋期表情很冷静。
她不像其他考生一样紧张，只是面无表情地走向考场。
不知道为什么，我这心里堵得慌，总感觉她像一直即将飞走的小鹰，就要离我而去了。
看到别的孩子依偎在爸妈怀里，我哭了，我宁愿......
宁愿期期不要那么懂事。
当她回过头看向我和她爸，也看到了我眼中的泪，她好像有点诧异。
我的心也揪着痛，是不是我们对她太严格了，她才会对我们这对父母一丝眷恋也没有。
本想叮嘱她好好考，没想到话到嘴边，竟然说成了“考不好也没事”。
你瞧瞧，这还是我说的话吗。
要是她考不好，咱们这个家就完了。
我和她爹，都没出息......
但是，我的女儿宋期就是本事大，高考竟然考到了年级第一，在省里也能排到前十名。
首都高等学府招生办的老师亲自跑到家里找期期，求着我女儿进她学校学习。
还说什么学费全免，每年都有奖学金。
我心里想的是，就这个了，就选这个学校最合适。
只是我没想到，丫头竟然拒绝了。
她想要出国留学。
她早就料到她爸买了那个中奖号，知道家里有钱供她出国。
本来想的是，她去上个免费大学，我和她爹用这笔钱好好享受生活，等她毕业又能工作赚钱，生活简直太美。
可她非要出国的话，那就随她吧......
她爹舍不得那笔钱，但还是给了，他知道等期期留学回来，就能赚更多钱。
期期这么高的学历，长的也好看，以后彩礼钱也多呢。
想想这么多年也没给过丫头什么，她爹咬咬牙把钱给了孩子。
想到我的姑娘一下子就要出国四年，我这眼泪就忍不住地掉，怕孩子见了笑话，只好捂着脸跑到房里偷偷哭。
可能做父母的都这样，知道孩子大了，出息了，就要非要更远的地方。
本是好事，但就是忍不住难过。
开学之前，期期在家过了小半年，她走遍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她说，出了国就看不到了。
她还去看了以前的小学、初中，刚毕业的高中也去了。
我猜老师一定都对她赞不绝口。
但她却不愿待在家里。
丫头，你不想多看看这个家吗？
后来我才知道，她不想。
她和经历过的一切作别，都是为了离开家。
那天送她去机场，我的心里就有点惴惴不安的，总是想着有没有漏带什么。
但是宋期却啥也不想带，她的房间样子都没变过。
以前只当是她觉得自己反正会回来，后来才知道，原来她如此厌恶这个家，厌恶我们。
那天我和她爸远远地和她挥手作别，却看到她坐在飞机上，往下冷冷扫了一眼，然后拉上了窗帘。
她爹还骂了声娘：“小没良心的，老子给她让她出国，也不知道多看一眼爹妈！”
我的心更慌的，我总感觉，她这次走不会再回来了。
可是，飞机起飞了。
我带着她爹马不停蹄地回到家里。
她爹一直骂我，说我神戳戳的，不知道在赶什么。
回到家，鞋也没换，急匆匆地翻出她桌子上的那本预言书。
本子还是那么新，以前锁在柜子里，现在竟然直接放在桌面上了。
我着急的翻到新写的一面，只留下七个字：
宋期不会再回来。
我顿时哭得泣不成声，她爹气得直摔东西。
我的丫头啊，从那么小，长到那么大，却说她不会再回来了。
孩子一定还在气我翘她柜子的事，一定是这样......
可她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我抱着那本笔记本瘫坐在地上，本来，妈妈只想看看你的日记......
妈妈错了吗......
我不死心，觉得是孩子的玩笑，也许等到毕业，她也该消气了，该回家了吧。
可是四年过去，杳无音讯。
她爹一天比一天颓废，每天酗酒摔东西，总说自己做的最大的错事，就是把中彩票的钱给期期。
可是期期是我们的女儿，我们不该供她上学吗。
想着，可能期期还要考研究生，考博士考硕士，于是又等了四年。
还是没有任何音讯。
这个时候，我彻底确定，我的女儿，她不会再回来了。
我回头看了眼整天喝酒的丈夫，这些年他脾气暴，打得我身上没有一处好肉。
“臭婆娘，给我炒盘花生米！”
一个拖鞋扔到我头上，这日子真是受够了。
我从抽屉里拿走了这些年存的钱，走出了家门，我想，我也不会再回来......